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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林薇晨】

董啟章《夢華錄》裡收了篇小說〈??〉(ㄩㄝ ㄧㄡˊ),初初閱讀時,我還不知標題二字即為粵語蟑螂的意思,一面好奇,一面又隱隱約約有股靈感,由那字形聯想到某種圓圓的身,長長的鬚。這篇小說極短,女主角追憶兒時弟弟最愛拿裝了洗潔精的水槍射擊??,後來弟弟給霸凌死了,這把淋漓痛快的水槍就成了她珍重的遺物。這故事使人感到無常,幸好,蟑螂總是生生不息的。

我居住的小巷子裡,開了櫛比的餐館,燒臘,鍋貼,拉麵,牛肉麵,義大利麵,滿是氣味與誘惑。夜裡店家打烊,整條巷子黑漆漆,蟑螂就躡手躡腳出來了。在水溝旁。在階梯上。在垃圾堆下方。夜晚的歸人總得眼觀四面,戒慎恐懼地讓路,以免失足踩著了這群颼颼移動的地雷。然後,翌日清早,蟑螂畏光又紛紛消失了,想是繼續偏安於某處陰溼的縫隙裡,只見若干命運乖舛者,不知給哪雙鞋子或哪隻輪子輾斃了,累累陳曝朝暾下。這時候,那赤紅的太陽忽然非常具有末日審判的意味,令人心驚,乍看彷彿蟑螂罪有應得。

人類的天才之一是為昆蟲賦予不必要的人性,將牠們最單純的本能詳加月旦褒貶一番,「密匝匝蟻排兵,亂紛紛蜂釀蜜,急攘攘蠅爭血」,因而成就了文學。至於蟑螂呢,固然人人喊打,賊黨也似,有時候那頑強的生命力又可用以勉人屢敗屢戰,「就算殺了一個我,還有千千萬萬個我」,類似的鼓勵帶點黑色幽默,多半是開玩笑性質,然而仔細想來,小強自三億年前石炭紀時代繁衍頤養至今,那堅韌也是寡二少雙的。

當然,捕蟑滅蟑之際,我輩大約還是希望蟑螂脆弱一點的好。蘇軾有詩:「愛鼠常留飯,憐蛾不點燈。」蟑螂似乎鮮少享有這等福利。偶爾也曾聽說誰虔心貫徹護生理念,遇蟑螂亦慈悲為懷,驅之別院,眼不見為淨也就罷了,然而多數人還是不願錯放吧。

對於備受呵護的人,蟑螂是種驚悚的幸福,只消尖聲求救,自有誰趕來除害與安撫。對於伶仃無靠的人,蟑螂是種蠢動的忐忑,可是在那負笈異鄉的宿舍,在那飄洋過海的客船,怕又能怕給誰看呢?報紙一捲拖鞋一拍殺蟲劑一噴,該了斷的不能留。對於起居散漫的人,蟑螂是種倏忽的警訊,儘管也能安然當作片利共生,到底不大健康。對於治家嚴謹的人,蟑螂是種銳利的嘲諷,像一只銀針,輕易就扎破他努力維持的清潔完美的日常生活。碗盤明明都洗好了,餅乾明明都封妥了,藥餌明明都設下了,究竟,究竟哪裡出了問題。這種精神上的折磨,比蛀蝕更鑽心,比病菌更無孔不入,逼得人不得不展開地毯式的搜索,如同電視機裡崔苔菁婉媚地唱道:「在哪裡?在哪裡?不要隱藏你自己。」

這樣的場景經常發生:颱風將至的夏夜,蟑螂出來了,牠從浴室的排水孔迅雷不及掩耳爬進臥室,經過磁磚,經過藥罐,經過雜誌,抵達衫褲,我雖一路盯著追著,卻是投鼠忌器,好容易逮到機會灑下藥劑,竟不曾命中紅心,牠竄進衣櫃了。(從此每日取衣都要小心翼翼,並且陷入一種病態的矛盾中,又怕蟑螂出來,又怕蟑螂不出來。)又一次,廚房驚見敵蹤,風急火急奔往浴室調製一杯泡泡水,返回案發現場,飛毛腿早已逃之夭夭。(彼時我們用一種不生泡沫的苦茶粉洗碗,流理台上無洗潔精,否則就直接就地取材了)

可是我知道牠們並非全然匿跡了。每每客至,揭開廚房的櫥櫃取茶壺茶杯,猛然發現三兩粒黑芝麻似的彈丸,唉,我知道牠們又悄悄來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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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-215005027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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